父爱如山‖雷子•“情痴”父亲
2018-06-13 15:45:51
  • 0
  • 0
  • 0
  • 0

“情痴”父亲


“父亲”是一个宽厚的名词,它比“爸爸”的这个称谓更具东方特有的庄严感。从小,我与两个妹妹则俏皮地称呼他为“老汉儿”,他对这种略欠敬意的称呼不但不责备反而应允得洋洋得意。童年时,每逢有人问我父亲有几个孩子时,他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我有三千金(斤)一吨半”。

父亲是个重情的人,兴许他这一生“成也重情,败也重情”。今年除夕,75岁的老父亲依然是一边侧耳听电视,一边从他的卧室里捧出几本老影集在客厅里慢慢欣赏。这种仪式年年被他认真举行,其中有一本红绸印花影集是1986年6月15日汶川县县城遭遇特大洪水袭击时,父亲被县人民政府授予“抗洪抢险先进个人”时发的奖品。人民政府鲜红的章像火炬一样盖在影集的第一页,每当父亲看见那几行用毛笔书写的表彰内容时表情就特别庄严肃穆,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当年他与众多战友在波涛汹涌的洪水中抢救国家财产时惊心动魄的场景里。

退休二十余年的父亲依然喜欢与他的新老同事们联系,不管他们在天南还是海北,人多时就大AA制,人少时就小AA制聚会,他们常忆青春热血激情燃烧的岁月,改制后的国企已不是最初的性质,但父亲与老同事们之间的联络依然热烈。

作者(右一)与父母、妹妹合影

旧影集是白底压膜的双面相册,照片第二页左上方是父亲的老父亲的七寸黑白照片,我的雷爷爷约七十多岁,他头上缠着一圈黑帕子,着民国时期的一袭长布衫,他长了一双枣一般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但他的眼睑下则规规矩矩地卧着一对透明的蚕茧,爷爷鼻梁高挺,背微佝偻,山羊须的胡子垂在胸前似乎正有微风徐徐吹来。每当父亲看见自己老爹的照片时就会对喃喃地对我说,假若你爷爷还活着的话,应该有多少岁。

父亲的老照片几乎浓缩了他所有记忆:有他哥嫂年青时的照片,有他与侄儿的合影,有他在草地当兵时众多战友的青葱单人照,还有他退伍后在印刷车间的工作剪影;我们童年时代的全家福,还有父亲珍爱一生的初恋情人的照片。

父亲退伍后回乡后即被初恋情人抛弃,他的心上人嫁了一个军人后便远走他乡。伤心欲绝的父亲是执拗的,固执到他喜欢那个叫“苓”的事已成了小镇上公开的秘密。时间也许能抚平一切伤痕,后来经人介绍父亲与我母亲认识了,当过兵的父亲身体倍棒,帅帅而失意的父亲最终当了王家的上门女婿,我跟了父亲的雷姓另外两个妹妹则随了母亲的姓氏。

过去的岁月里,我不知父亲以怎样勇敢的心面对初恋情人的背弃,我也不知在爱与相思的河山里,父亲到底是怨多还是恨多,或者他从来就痴痴的爱着没有任何怨悔。他就那样想着、等着、盼着,直到“苓”的孩子也陆续安家;等到初恋情人当上了老祖母;直到“苓”的丈夫去世;直到“苓”退休后重返故乡定居。父亲终归没有勇气去向心中的女神倾诉自己积淀多年的爱与牵挂。

我隐约记得大约我十六岁那年,有一次他又与我说起那位叫“苓”的阿姨时,我纠正父亲,愤怒地提醒父亲,告诉他能遇见我母亲这样美丽且善良的女人需要多好的运气时,父亲却说:“假如我与她结婚,你仍然是我的女儿,应该比你现在还漂亮”。呵呵,我的奇葩父亲。

有一年,我们全家人去北京旅行,家人相约去爬长城,父亲就是不去。不知他从哪里要来“苓”阿姨的电话号码,父亲约她到天安门前见个面并为她准备了一盒虫草,直到我们从长城回来了,父亲等到的依然是空气。

五年前,父亲初恋情人的亲侄女终于嫁给我父亲的亲侄孙子,两个人的辈分就这样错了一辈并成为亲戚,父亲仿佛才彻底释然。

至今有一件事令我惊异,1993年3月的某个夜里,我莫名的狂燥内心翻涌着不可抑制的火焰,我愤怒、绝望、莫名地哭泣。我砸坏了几样东西折腾了半夜才渐渐入睡。天亮后我到单位上班,办公室主任告诉,我父亲让我马上请假回家,因为我的大爹(父亲的表哥)于昨夜过世了。

父亲的表哥也是为情所伤,据说当年大爹与她的女朋友去扯结婚证的时候,那个女的突然跑了并带走了他的黑雨伞。大爹用了一生时光也没有想通那是为什么,他赌气、伤心以至于终生未娶。越来越老的大爹的养老成了问题时,父亲与母亲商量后,从此大爹成为我们家中的一员。大爹的爱情故事我从童年听到青年,听得耳朵都磨起老茧。那晚是善良的父亲陪大爹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

原来悲伤无助的情绪是那样跨越几十公里让我强烈感应。我不得不感叹血源的强大、基因的固执,甚至某些思维模式、潜隐的生活经验是可以通过强大的遗传来完成。

父亲喜欢酒伴,在饭桌上他从不管对方是侄儿还是自己女婿的同学,甚至是孙儿的朋友也可,只要有人愿意与他举杯,他都会将“少年叔侄如弟兄”这句口头禅挂在嘴边以缓解年青酒友的忐忑,若遇上酒量相当又话题投机的酒伴儿,相约酒的魔力是他一直的追寻。

父亲为了避开母亲和我的过度“关心”,于是将各种粮食泡酒装入各式小瓶子里随身携带,他不是上山找亲戚拉家常就是下河与老友钓鱼。父亲对酒的嗜好不知是从小家庭的熏陶还是他在草地当兵时仅为抵抗高原御寒的习惯,或者是因失恋后而才爱上了这一口?酒就像他的宗教,无论出行还是居家皆念念不忘,为了避免机场麻烦的安检而打断他的饮酒规律,他宁愿拒绝一切长途旅行。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虽有着极火爆的脾气,但他从来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么多年来他从不说一句脏话更没有舍得打过我们,哪怕是半次。

我曾为父亲无度的醺酒生过气,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有好几回明明他被车撞伤了却不懂得叫人赔偿医药费。我藏过父亲的酒瓶摔过他的酒杯,说过难听的话激怒他,甚至很久不见面。

爱酒的父亲是慷慨的,十年前的汶川大地震来袭时,灾民们为了躲避余震都聚集在姜维城山上过夜,住在野外的人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尘烟笼罩的县城里,父亲没从家里抢出任何所谓的财产,仅仅提了两小桶他最心爱的白酒,惊魂未定的人们不知所措,乐观、热情的父亲告诉大家不要怕,困难肯定很快就会过去。于是他邀请山上所有人一小盖一小盖地喝着他从家里抢出的白酒,以此来抵御大地震带来的惊恐与寒冷。

自震灾之后,我已很少唠叨父亲的“酒”事,每次我出差都会为他带回全国各地的白酒。当我不再管父亲每天每顿的酒量时,他反而比从前更克制,也许这就是爱的成全吧。

作者(左一)与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右一)合影

父亲的亲表姐今年已九十四岁,他雷打不动地年年去威州镇秉立村山上给自己的表姐过生日,仿佛只有与自己的老姐姐相依才能得到亲情的慰藉,仿佛只有给自己的表姐撒下娇才可得到内心的安稳与愉悦。父亲是幺房出长辈,所以他的几个亲侄儿侄女也七十多岁了,他依然像一个合格的舅舅力所能及地帮补着众多侄儿侄女,甚至其儿儿孙孙乃至重孙的一切。

父亲每月的社保工资是微薄的,明显无法承受众多红白喜事的密集邀约,但他总是非常开心的参与其中甚至提前入住亲戚家中“坐阵”。 所以父亲荷包里的钱总是骨感,但凡遇到亲朋友好友向他借钱,他是不会拒绝的(说自己没钱会觉得没面子),自己实在没有的情况下,他也一定会从亲朋那里帮着借并当好担保人,他未收回的金额有多少我真的不知。

我的父亲一辈子为情所伤,因重亲情、爱情、友情、老乡情、哥们情等虽有收获却也上当受骗不少,我想:“他的这一生也许是无悔的,面对梦想至少他努力过,他遵从了自己的内心”

有一年,父亲在他朋友家中看见一本书:《青衣羌》,他感觉此书对我有用处,在不能买又不舍得给复印费的情况下,父亲花了半个月时间用方格本子为我抄了一本。我不能说仅仅是感动,更多是这爱的期许让我更加努力。

记得有篇散文里写到:“不是所有父亲都是神”。是的,不是所有中国父亲都会省吃俭用帮着儿女攒钱买房买车、精心照顾儿孙,我的父亲不会。我宁愿他永远保持这种天马行空的状态活到一百岁,他有自己的梦想,他有权享用自己的人生.

2016年6月12日于四川茂县

︱写手简介︱雷子(学名:雷耀琼),女,羌族,70后诗人,四川省汶川县人。系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阿坝州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讯文学院第22期学员。有诗歌、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论文等七十余万字散见于《人民日报》《民族文学》、《文艺报》、台湾《新地文学》、《边疆文学》、《星星诗刊》、《剑南文学》、《四川财政》、《草地》、《羌族文学》、《阿坝日报》等。出版诗集《雪灼》《逆时光》、散文集《天真的梦与羌野的歌》,诗集《雪灼》曾获中国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及本国多民族文字。

 
最新文章
相关阅读